林叶
作为日本战后摄影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东松照明走上摄影这条道路却是非常偶然。在1950年之前,他并不喜欢摄影。他的两个哥哥敏夫和光男却都是喜爱摄影之人。早年,光男把他们房间里的壁橱改造成暗室。到了晚上,东松照明坐在书桌前学习的时候,光男就钻在壁橱里,一脑门子心思捣鼓摄影。虽然暗房里发出来的声音并不大,但是那微弱的声音却特别会触怒他。所以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对摄影是带有敌意的”。
20岁那年的春天,东松照明喜欢上了他同学的妹妹,但因为自己太过羞涩,面对这个女孩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完全无法直视这个女孩,更不用说要和她约会。于是,照相机就成为了他接近这位女孩的“最佳道具”。可是,这个女孩的照片最终他一张都没留下,而他自己却从此和摄影相依相伴了六十多年。
讽刺的诞生
半年后,他在《爱知大学新闻》上发表了名为《讽刺的诞生》的照片。之后,他开始往日本最早的摄影杂志《照相机》投稿,参加由木村伊兵卫和土门拳担任评委的月赛,接连入选,并深受土门拳的好评。1954年,大学毕业之后,经由老师熊泽复六的介绍,进入岩波写真文库工作,拍摄了《陶瓷之都——濑户》、《战争与和平》等作品。三年后,他辞职成为独立摄影家,活跃于各大摄影杂志,并给《中央公论》杂志提供照片。1959年,他与当时的年轻摄影家奈良原一高、细江英公、川田喜久治、佐藤明、丹野章等人一起,模仿马格南图片社设立了VIVO摄影机构。尽管VIVO只存在了两年左右,但是却在日本摄影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这批人则被称为“VIVO一代”,成为揭开战后日本摄影序幕的象征。VIVO解散之后,他依然执着于自己生活的时代,在重视记录的同时将超现实主义的审美意识融入画面之中,通过摄影不断地探讨“身份”、“日本性”、“原光景”等本质性问题。
“11时02分”NAGASAKI
以东松照明六十多年摄影生涯为时间轴,大体上可以划分为四个部分。从拍摄长崎原子弹爆炸地区的“NAGASAKI”(摄影集《“11时02分”NAGASAKI》/写真同人社1966年出版),到走遍全日本各个美军基地拍摄完成的“占领”(摄影集《日本》/写研社1967年出版),以及拍摄日本各地不断遭到破坏的、具有当地民俗特色的房子“家”(摄影集《日本》/写研社1967年出版),他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半期到六十年代末这段时间里,拍摄了大量反映当时日本现状的、具有强烈社会意识的纪实性作品。
太阳的铅笔
从六十年代末开始,他开始频繁地前往冲绳。1972年美国将冲绳交给日本之后,他便在冲绳定居下来。在那里,他完成著名的《太阳的铅笔》(《相机每日》别册/每日新闻社1975年出版)、《闪亮的风——冲绳》(《日本之美 现代日本摄影全集8》集英社1979年出版)等诸多中期代表作。
1973年他从冲绳回到东京,经过一段沉静期之后,于1980年左右开始在日本全国各地拍摄樱花,发表了用特写的方式拍摄京都庭园的《洛中洛外》和拍摄千叶海滩上的漂流物《塑料》等作品。
从2000年开始,他将自己半个多世纪以来所拍摄的作品归纳总结为长崎、冲绳、京都、爱知、东京五个曼陀罗系列。曼陀罗是佛教用语,是指密宗的宇宙观。对东松照明而言,他的“曼陀罗”就是他个人的世界观,是一种类似总体意象似的微妙感觉。
由此可见,随着时代的变迁,岁月的累积,东松照明所关心的对象从政治社会现象逐渐转移至自己身边的事物之上,最终升华成自己的世界观、宇宙观。或者可以说这是一种从社会政治到精神世界的转移。接下来,笔者以各个时期的代表作为中心,对东松照片的摄影世界做一个粗略的分析。
东松照明1930年1月16日生于日本名古屋。对于他这样一批出生于战前成长于战后的日本人而言,战争、轰炸、战败、占领就像是四种终生无法摆脱的魔咒。东松照明也不例外。
关于战争记忆,他在回顾当时的情景时,言辞中透露出某种莫名的荒诞,“我家是在名古屋非常中心的地区,因为空袭,家附近的房子几乎都在燃烧,燃烧弹像雨点一般地落下,我家有幸没有被烧毁。……最初的时候,还躲进防空洞,但后来就厌倦了,到了晚上,听到空袭警报响起,就打开窗户,把镜子对着天空,让自己在躺着的角度上能够看到,然后就看到美军的B29轰炸机编队呜哇地飞过来,……我躺在那里,欣赏着映在镜子里景象”[1]。中学期间,他接受了战时训练,之后因战争动员,被派到大隈铁工所见习,而后来他在长崎拍摄时遇到的同龄人山口仙二就因被派到了三菱兵器而成为了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他说,“如果我当时被派到另一个地方去的话,也很可能会成为受害者”[2]。
日本战败之后,原有的信任感被颠覆,价值观崩塌,整个日本社会陷入了严重的信任危机。东松照明迎来了一个“不信任的时代”,战争期间日本人人都在讲战争必胜,可结果却失败了。那时候称美国人英国人是“鬼畜”,占领军一到,那些大哥大叔们都纷纷对美国人英国人说“Give me”,向他们要巧克力、泡泡糖。
他说道,“以战败作为一个分界线的话,孰明孰暗就会看得很清楚,这其中,价值观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开始单方面萌生对大人的不信任感,而且这种感觉逐日增长。这个过程的同时,新时代也开始了。我在这个时代里,渡过了自己最为敏感的这段年龄,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时代体验,可以说,这种体验就像是一块滤镜,通过这个滤镜,能够看到我的一生。所以,现在我称之为原光景,不管做什么,都要在这里反馈一遍”。[3]
另一方面,战败、占领军的到来又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国家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局面——整个国家为异国所占领,这在东松照明身上产生了某种异样的生理感受,在他心中造成了强烈的冲击。当他看到美军基地的时候,“当时我就像是被某种永生难忘的事情所吞噬似的,两眼呆滞,双腿僵直”。隔着基地的铁丝网,那一边巧克力、口香糖、面包……各种好吃的东西堆积如山,可这一边,自己生活的世界,那些战败后的日本人却要挨饿受冻。那些丰富的物资就从那铁丝网的网眼里渗透过来。
东松照明就是在这样的动荡之下,渡过了纷乱敏感的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他说,“当时的日本是非常贫穷的,到处都是美军轰炸所留下的惨痛伤痕。所以,即便不去刻意观察,‘现实’和‘社会’就已经成为了日常生活的光景,自己就置身于其中。在当时那个时代,无需他人要求,相机拍到的都是这些场景”。于是,这一切便顺理成章地进入到他的镜头之中,连带着在他身上反射出来的所有感受,都被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收入在他的作品之中。而纵观他的摄影生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当初这一系列的战争记忆、信任崩溃、身份危机就是他整个摄影曼陀罗中最根本的思想基因。
[1] 东松照明口述历史,日本美术口述历史档案网,2011年8月6日(http://www.oralarthistory.org/archives/tomatsu_shomei/interview_01.php)
[2] 同上
[3] 《东松照明的摄影世界》,(采访者:冈井辉雄),《昭和写真·所有工作SERIES·15 东松照明》朝日新闻、昭和五十九年(1984年)、第103页。